我們先來看一幅招貼畫
我最早是在公交車的椅背上看到這幅圖片,它給了我一個很大的政治上的沖擊力,這裡面蘊含了豐富的階層之間的文化權力關系,它是一種政治無意識表達。它顯示出來的階層之間的權力關系是主角和配角的關系,他們對話的狀態、外形特征、所處的環境都觸動了我的思考。讓我反思作為文化精英的都市知識分子在當代中國社會的意義生產中扮演什麼角色,起到什麼作用。這張圖如果放在五十到七十年代,坐在中間的可能是領導干部,也可能工人們本身就是主角,而現在是變成了飽含人文關懷和人道深情的中產階級文化精英。從一個歷史變遷的角度看,這意味著什麼?它對於我們理解都市職業階層,理解當代新聞記者群體的文化意識有沒有一點啟示呢?
我們可以很容易從新聞媒體的報道中察覺出意識形態問題。前一段時間關於“我爸是李剛”事件,中央電視台有相關的報道。《新聞1+1》評論的標題為《可憐的孩子》,說的不是被撞的孩子可憐,而是撞人的孩子可憐。整個評論是說我們家長的教育是多麼的失敗,使得孩子們沒有養成好的習慣。為什麼從這個角度講?這個角度是不是與我們對這一事件的直覺產生了很大的反差呢?這個事情一出現,老百姓和網絡民意立刻出現很大的爭論,並且這種爭議立刻轉移到官二代、富二代與底層之間的關系。央視講了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教育失敗,白岩鬆把自己擺在了一個父母的地位上,他自己也在反思教育怎麼會這麼失敗,讓孩子沒有養成好的道德品質﹔第二個是醉酒駕駛,採訪的主要是李剛本人和他兒子,也有很多人說你為什麼沒有採訪受害者的親屬。從問題化的意識說,他們為什麼選擇這個角度?我想大家可以多思考類似的問題。
前兩年的“通鋼事件”,國有企業改制出現了爭端,工人鬧事殺死了一個總經理。后期的報道的核心敘事就是殺人的問題和量刑的問題,幾乎淡化了社會沖突問題。再比如媒體怎麼報道最近的法國大罷工?我們的國際新聞大量採用美聯社、法新社的視頻信息,在議程上不知有意或無意,報道與他們非常接近。談到罷工,我們報道的都是坐地鐵不方便,汽車加油加不了,學生上不了課,經濟停滯了。但很少有人去關注這些罷工的人訴求是什麼東西。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事情?
我再舉一個虛擬的例子,比如現在你被指派報道白毛女的故事。我們強調視野新聞學,就是因為帶著不同的知識視野,記者會從不同角度進入這個故事。每一個角度都是真實的,都符合新聞真實和規律的原則,但這些角度的社會意義是完全不一樣的。比如說你是揭發地主欺壓農民、無惡不作,這是我們傳統文化宣傳中那套“人道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理念﹔還可以說保護私有產權,楊白勞欠債還錢,如果拋開我們的文化背景單純來看這個故事的話很可能就是這個角度﹔還可以講勞資糾紛需要依法裁決,期待政府完善法律﹔或者,農民的抵抗能力太弱,急需心理調節,你去看看我們富士康的報道就是這樣﹔還有一種解釋,封建地租、身份等級與依附關系導致壓迫和反抗﹔或者當成奇聞來報道,少女為躲債藏在山洞裡多年,滿頭白發,以吃野草和昆虫為生,這裡主持人可能會請清華醫學院的某教授來給觀眾做一番科學解釋。所以說視野、知識體系和你對問題的認識,這些東西都不是一個簡單的價值觀念的問題,回到歷史當中去看,能不能分析到封建地租的問題、等級觀念的問題、整個社會經濟發展狀況的問題,你如果分析到這些問題,就不簡簡單單是價值判斷的問題。
作為一個新聞人,如何對自己的價值觀念保持自省,對自己面對的事實保持審慎態度呢?我想這還是一個知識視野的問題。回到歷史中,回到對社會發展的政治經濟考察中,回到對知識分子文化意識的批判分析中,我們才能更清晰地認識我們報道的對象。例如前面反復提到的“底層問題”,為什麼成為當代中國社會一個如此突出的問題,這顯然與中國社會經濟發展中的失衡現象和很多結構性痼疾聯系在一起,而這些問題的出現是歷史性的,隻有放在歷史的演變中才能被更深刻地體察。比如你試著把這個問題放在“改革開放”以來的社會經濟變革中來看,從80年代中期的地產開發熱、土地兼並熱、價格雙軌制和官倒、通貨膨脹,到90年代的大規模城市化、圈地熱、國企改制資產流失、行賄受賄,2000年以來的新財富的掠奪、福利保障體系的解體、低價征地,大規模群體性事件層出不窮。一個更大的視野是中國如何融入全球經濟體系,以及由此產生的中-美、鄉村-城市、東部-西部、官-民、貧-富等各種問題。如果你處理單個新聞事件時,有這個知識背景,那麼你對中國社會結構變動的理解會不會更全面呢?你對公共政策的理解會不會更深入呢?你在進行新聞報道時,比如報道宜黃拆遷事件時,是不是會有更公允的報道視角和更豐富的意義闡釋呢?
歷史性的知識視野和政治經濟分析是重要的,而對各種價值觀念內部復雜性的考量也同樣重要,它可以防止我們簡單地對新聞事件做出不負責任的判斷。如果你深入到政治思想史、政治意識形態的辨析當中,就會發現,自由也好,民主也好,平等也罷,都存在各種概念辨析和原理辨析上的矛盾和爭議,決不能簡單地當做口號使用,更不能代替對歷史的考察,我們隻有把它們放在一個歷史的語境下去理解,才能對它產生充分的認識,也能對自己的價值觀念做出反省。對政治意識形態的敏感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當代都市知識分子看問題的主流方式,幫助我們理解新聞記者面對一個單獨經濟現象和社會新聞事件的時候為什麼從這個角度切入而不是從另一個角度切入?是什麼在影響他對社會和文化的理解?包括區域研究的問題,涉及到我們中國一些具體的現象,是中國現代社會發展的歷史進程的問題,有一些看上去很久遠、很宏大的問題,實際上都是我們新聞人在進行新聞操作和理解社會的過程中必不可少的學科體系。我們講新聞學的教育,為什麼這麼多同學學來學去覺得索然無味、新聞無學,非常枯燥、毫無意義?
實際上,如果真的做一個新聞記者、一個新聞人,對這個社會展開自己的調查,傳播自己的觀念,學校的新聞教育是否給予你所需要的知識體系?或者說你討論的、學習的主要重心放在哪兒?這是影響學科魅力的很重要的一個因素。
比如說,我們在整個中國融入現代的過程中所討論過的問題,對於今天的中國社會來說是不是仍然適用?中國人怎樣產生現代新聞思想?原來我們沒有民族主義,沒有自由主義,沒有對科學的崇拜,這些如何突然之間在1840年之后逐漸深入到中國知識分子的思想當中,形成了現代中國人對世界的理解?中國知識分子提出過什麼樣的建國方略?我們今天提出的五花八門的建國方略,在清末的時候,在民國的時候,都已經被提出過,當時的知識分子是怎麼討論的?對今天的我們有沒有啟發意義?在解釋經濟危機、財經現象時,如何把它放在國際間的經濟、政治關系的環境中?從布雷頓森林體系開始之后,到馬歇爾計劃調整戰略,再到裡根政府推行新自由主義計劃,包括后來克林頓如何攪局,包括現在奧巴馬為什麼面臨這麼大的壓力,把這些放在全球政治經濟歷程中來看,我們是否會獲得更豐富的、對一個單純對經濟新聞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