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的《假如毛澤東去騎馬》是如何寫成的【2】
寫到毛回到陝北,則用當地的這種民歌口語“他立馬河邊,面對滔滔黃水,透過陣陣風沙,看遠處那溝溝坡坡、梁梁峁峁、塄塄畔畔上俯身拉犁,彎腰點豆,背柴放羊,原始耕作的農民,不禁有一點心酸。”[1]8而寫到他內心的自責時,則用古典體“現在定都北京已十多年了,手握政權,卻還不能一掃窮和困,給民飽與暖。可憐二十年前邊區月,仍照今時放羊人。”[1]6借了唐詩“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之意。
梁衡一直提倡,文章為美和思想而寫。借鑒古詩詞和民歌的寫法,在其散文中並不少見。詩詞與民歌的交叉運用,凝練明麗,傳遞出弦外之音、言外之意、難言之情,營造了優美深邃的意境,給人以無限的想象空間。
散文在於表現一個真實的“我”,必須是真人、真事、真情,有獨立的美學價值,不能注解政治,套政治之殼。小說,則是隨心所欲、海闊天空地編故事,有人物、有故事、有情節,虛構是小說的本質特征。散文與小說的混搭,使這篇政治推理散文生動而不枯燥,充滿了理性的氣質和戲劇性的張力,呈現出寫實與魔幻的雙重色彩。上下勾連的若干個故事環節與眾多人物,現實與思想的交鋒,歷史細節與宏大敘事互相映襯,顯現出一條清晰的歷史發展脈絡,“大事、大情、大理”的情懷與境界由此可見。
(三)虛構與真實的糅合
這是一篇在大膽的設想中出爐的、虛虛實實、亦真亦幻的文章,虛構與真實的光環交相輝映,充滿了魔幻現實主義的色彩。騎馬出發的時間在毛澤東早就設想好的1965年,他像戰爭時期那樣,入住老鄉家裡,和人們聊著家常,隨時隨地地調查研究……故事的發展是如此自然,就像是剛剛發生、確有其事一樣。
事實上,這僅是毛澤東多年來的一個心願,梁衡卻將這一個並未成行的願景寫實了、寫活了。靠什麼呢?靠“實”——以實寫虛,避虛就實,虛實相間。在第一部分,騎馬的歷史背景中,主要寫了5個史料:1959年4月5日在中共八屆七中全會上毛澤東第一次提出騎馬走江河的想法﹔1960年專列路過濟南,他再次提及騎馬的想法﹔1961年在廣州提出用3到5年的時間騎馬走江河﹔1962年、1972年再次提及此事。歷史背景上,作者簡述了1965年毛澤東騎馬那一年的形勢:原子彈爆炸、全國學大寨、學大慶、學雷鋒、學焦裕祿,國力增強,民心向上……在此鋪墊下,建立在真實素材基礎上的虛構,多了幾分真實,毛騎馬走江河便確鑿可信、自然而不突兀。
身為20世紀最偉大的詩人,毛澤東身上有著一種豪邁、浪漫、自由的詩人氣質,大開大合,不做常人之舉。而《假如》彌漫著冷靜的、反思的氣息,而思緒又是浪漫的、自由的,這種浪漫的色彩,恰恰與人物毛澤東有著高度的契合。文中,毛走江河考察中國農業與其農民本性相結合,使虛構的內容有了真實的落腳點與出發點。“毛是農民的兒子,他和農民天然地血脈相通。他最初的秋收起義,十年的土地革命是為農民翻身。他穿草鞋,住窯洞,穿補丁衣服,大口吃茶葉葉子,揀食掉在桌子上的米粒,趴在水缸蓋上指揮大戰役,在延安時還和戰士一塊開荒,在西柏坡時還下田插秧。還包括江青看不慣的大口吃紅燒肉、吃辣椒,他簡直就是一個農民,一個讀了書、當了領袖的農民。毛澤東一生的思維從沒有離開過農民。”[1]3
文中毛澤東所到之地,總以真實的素材包括史料、事件和人物為基礎,一方面增強了文章的縱深感,另一方面也強化、放大了設想的真實性,令讀者置身其中,信以為真。在毛澤東騎馬到西北考察農業時,一連用了5個故事、6段回憶。人物和事提及陶魯笳、趙紫陽、作者、護士長、東渡黃河等。“晉陝之間的這一段黃河,毛澤東曾經兩次東渡。第一次是1936年由綏德過河東征抗日,留下了那首著名的《沁園春•雪》,第二次是由吳堡過河到臨縣,向西柏坡進發,定都北京。當時因木船太小,跟他多年的那匹老白馬隻好留在河西。他登上東岸,回望滔滔黃水,激動地講了那句名言:‘你可以藐視一切,但不能藐視黃河。’據他的護士長回憶,毛進城后至少9次談起黃河,他說:‘這條河與我共過患難’‘每次看黃河回來心裡就不好受’‘我們欠了黃河的情’‘我是個到了黃河也不死心的人’”[1]5以大量的、真實的事實作鋪墊,消除了不確定性,毛澤東騎馬走江河便不再是漂浮不定、不留痕跡的空想,而是如風吹綠波,有跡可循的。
如果說,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將“將真事隱去”,用魔幻的、離奇的、現實生活中不存在的事物和現象反映、體現、暗示現實生活。那麼梁衡的《假如》則是以真實的、具體的歷史和現實的事物和人去營造一個並不存在的空間。而這個虛幻的空間並不是出於個人的喜好,而是對歷史的反思和對現實的關照。
二、醞釀、創作與積累
對於這篇特立獨行、創作和發表難度都很大的文章,讀者會有這樣一個疑問,它是如何產生的?老實說,換一個人就很難有這個結果。這既是歷史的必然,也是歷史的巧合。為此作者專門請教了梁衡先生。
(一)四個山西人、四台大轎抬出的文章
這篇文章的誕生,純屬偶得。用梁衡自己的話說,是四個山西人、四台大轎抬出的文章。俗話說一個籬笆三個樁,梁衡是山西人,巧合的是又有三個山西人幫忙。梁衡第一次了解到毛澤東“文革”前想騎馬考察一事,還是2004年在《人民日報》副總編任上,看到陳晉在內部資料上提到了這件事。陳晉出生在山西,算是梁衡的老鄉,是中央文獻研究室副主任、黨史研究專家。梁衡當時就有創作一篇散文的沖動,但時在任上,每天看稿子、值夜班,一直無暇動手。直到四年之后,退休了,他又重新收集資料,找到陳晉本人交換意見。陳晉說,作家寫這個題目,可能會天馬行空、過於浪漫虛無﹔史學家寫則會枯燥乏味、理性有余而文採不足,這個題目你作最合適。陳晉算是為此文破題的第一個山西人。但如何寫呢,無論內容還是結構都是一個挑戰,梁衡冥思苦想,始終未敢動筆,隻能暫時擱置。
幫忙的第二個山西人是中央黨校副校長石泰豐。石、梁二人同為第十一屆全國人大代表,又同在山西代表團。2010年3月兩會期間,石泰豐看到梁衡常在本子上勾勾畫畫,便問在寫什麼。梁衡便如實相告,說正在構思一篇《假如毛澤東去騎馬》。石泰豐聽后很激動,說“妙,寫好了就在我們《學習時報》上發表。”《學習時報》是中共中央黨校主辦,以各級黨政干部和廣大知識分子為主要對象,全黨唯一專門為干部講學習的報紙。完稿后,梁衡如約發給了石泰豐。2010年4月26日、5月10日、17日、24日,《學習時報》分四次連載首發了《假如》。
第三個出來促成此事的山西人是新聞出版署屬下的《新華文摘》主編張耀銘。梁衡曾任國家新聞出版署副署長,是張耀銘的老上級。張當時一眼看中剛發表的《假如》一文,立即拍板,在2010年15期《新華文摘》刊出。《新華文摘》是人民出版社主辦的國內最權威的綜合性、學術性、資料性的文摘半月刊,其選登文章代表了諸領域的前沿思想。
梁衡感慨地說,感謝自己的三個老鄉,鼓勵、支持、促成此事。這需要勇氣和魄力,更需要眼光和覺悟。沒有他們,就沒有這篇像走鋼絲一樣走過來的《假如毛澤東去騎馬》。這篇文章發表后,榮獲中國散文學會2010年全國散文排行榜第一名。
(二)半個月的創作與6年的積累
2004年偶得的線索,沉澱了6年后文章才橫空出世。比起《大無大有周恩來》20年的積累,《覓渡》8年的思考,這篇文章的創作過程還算是短的。慢工出細活,這是苦吟派梁衡的特點。2004年前,他已寫過有關毛澤東的一些文章,如《這思考的窯洞》《紅毛線,藍毛線》,積累了不少資料。對於毛已有獨到的認識和了解,但他深知,這次仍要再花大量的時間搜集素材,找尋新思路。
梁衡常說,寫作就是從無到有,要靠作家積累的材料和獨到的思想。讀中國人民大學時,他已養成手抄卡片的習慣。工作后他還專門做了一個半人高的卡片櫃,像中藥店的藥櫃,裡面存放著大量的資料。此外,梁衡還喜壯游,一覽天下之大觀,二做實地調研,找尋第一手材料,捕捉靈感。《假如》一文中提到的地方,梁衡都去過,像廬山去了不下五次,貴州更是十幾次,凡毛澤東走過的地方、住過的地方他都去過,這種親身的經歷和體驗是靈感的源泉,對於創作尤為重要。2005年,梁衡去陝西訪問農民思想家楊偉名的故居,找到了有關資料。2006年赴貴州,考察了彭德懷在六盤水三線建設的辦公舊址,詢問了不少細節,看到彭工作舊部破敗不堪,他眼睛一濕,向陪同的地方干部說,能不能好好保護一下?修復一下?2007年梁衡退休后,又找到中央黨史研究室的同學幫忙復印有關材料。直到后來陳梁二人見面,敲定此事。陳晉鼓勵說,這個題材好貨無人識,作家不會寫,我們搞文獻研究的寫不出來,隻有你來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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