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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靜:不在意"當代林徽因"名號 做新聞別尋找傳奇【3】

高慎盈 尹欣 陳俊珺

2013年01月25日09:23    來源:解放日報    手機看新聞

  我覺得 “文學青年”是個很好的詞。

  ●這就是老舍說的,文學就是尋常與親切。

  ●回頭一看,多少年過去了還會有共鳴,這才叫文學,消費一個故事就沒意思了。

  解放周末:不管稱呼你什麼,很多人都感覺你有“文學青年”的氣質。

  柴靜:我覺得“文學青年”是個很好的詞。我身邊的朋友,他們性格各異,如果說有什麼共性的話,就都是文學青年。我們都是在小時候喜歡閱讀,十幾歲開始寫東西,就像崔健說的,隻要我有筆,誰也攔不住我。不論你是在吉林延邊的小縣城,還是山西的小縣城裡,一個小男孩或一個小女孩,在綠色格子裡開始寫文章的時候,是為了什麼?不是為了發表,也不是為了讓人傳閱,就是王小波說的,為了“自我”。就像葉子要展開一樣,就這麼簡單,生命原始的勁兒就在這,它要張開,要表達,要看見。文學也是這樣,它貌似無用,沒有什麼濟世功名、經世致用的東西,但它對人的心靈是特別重要的。

  解放周末:無用即大用。

  柴靜:對,如果我沒有保持對閱讀持續的興趣的話,我一定是個語言無味面目可憎的人。這是肯定的。

  大概我四五歲的時候,就用小刀在我們家牆上刻著“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可能有的字還不太認識,刻錯了,但是“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這裡面的意思小孩子是明白的,因為某個春天的早上起床的時候我看到了,感受到了,但還表達不出來,遙遠的古人的這幾個字就是我當時的感覺啊,音樂、韻律和色彩的美,我就把它刻下了,這是文學的共鳴。人的心靈與心靈相見了,世界突然多了一個緯度,讓人覺得很深廣。

  就像我看李娟的書,她在阿勒泰的戈壁裡,年三十放兩隻煙花,沒別人看見,誰看得見啊,母女倆人在那頭過著貧苦的生活,就是白歡喜,自得一下,她能為了什麼,沒有目的。但遠在北京的我“看見”了,我心中一動,就不得不寫下來告訴她,哎,我也看見了。這就是老舍說的,文學就是尋常與親切。

  解放周末:人們往往認為文學應該跌宕起伏。

  柴靜:這可能和我的趣味有關,我的趣味是比較現實主義,托爾斯泰和曹雪芹教給我的關於人的知識和採訪的知識,多過任何教科書。

  《紅樓夢》也可以拍成通俗言情劇,大家一把鼻涕一把淚,好家伙,但真去看這本書的時候字裡行間都是尋常的人生經驗,隔了幾百年也能感覺到男和女初相識的情愫,家族裡的人都是尋常的。舉個小例子,抄檢大觀園后,薛寶釵突然說要搬出園去住了,這裡曹雪芹用了一句話,“李紈看著尤氏一笑,尤氏看著李紈也一笑”。筆墨之間如果不琢磨,就過去了。這一笑是什麼意思呢,抄檢大觀園后親戚家的姑娘為了避嫌搬走了,還得找這個借口,不能明說。我“剽竊”了這個,我的書裡老范和老郝那段,她倆的表情讓我想到了這點,你看,隔了那麼多年,人和人又相見了。這是夾縫文章,以前我看不到這些,如果我不是日積月累地看,也看不到這些。

  解放周末:你看了多少遍《紅樓夢》?

  柴靜:很難說,但我當年從湖南到北京就帶了這一本書。

  解放周末:女孩子愛看《紅樓夢》可以理解,但你為什麼又特別喜歡看《顧准文集》?

  柴靜:裡面都是人麼。我看《紅樓夢》看的也不是傳奇、言情,我看的是人性,我看的是平等,我看的是曹雪芹對於各種人物同時加以理解的深度。顧准對於經濟和政治的研究,一切都是為了人,從人出發去研究,才能不去建立天上王國,老老實實尊重規律。托爾斯泰也是這樣,所以他才能把《安娜·卡列尼娜》從通俗劇寫成文學。回頭一看,多少年過去了還會有共鳴,這才叫文學,消費一個故事就沒意思了。

  你做的事情可能很重要,但你自己並不重要,不要太愛惜自己的羽毛。

  ●文學和新聞,都是“看見人”。

  ●人是需要尊嚴和空間的,當她的悲傷來得太強烈的時候,你可以陪伴,但不要侵入。

  解放周末:對文學的理解與對新聞的認知,這兩者的相通之處是什麼?

  柴靜:都是“看見人”。一切事件都是人的結果。人永遠是個尋常,一切人都在情理之中,隻不過發生在身上的事情是在意料之外。

  解放周末:以前你的採訪似乎更多關注的是事件,現在則更為關注事件中的人,為什麼會有這種變化?

  柴靜:這是我很重要的思想上的改變。

  以前我認為事件影響人,所以那時我注重事件,認為事件造成了各種結果,這些結果對世界形成了影響。現在我的想法是人造就了世界,每個事件中的人的價值觀、思維方式、他所處的位置和相互之間的關系,造成了事件,所以就回到人本身來認識事件。

  其實這也是受托爾斯泰的影響,他也是用很長時間才明白,所有事件都是人的愛恨欲念沖突交織的結果,而不是激發。拙劣的情景劇裡人都是被激發的,情節發展不下去了,女主角立刻就得了白血病,或是男主角的初戀情人就回來了,這是靠外在的戲劇性來推動情節,使人產生情緒。真正的人生是靠各種欲念不斷滾動發展沖撞來形成事件。

  比如做藥家鑫案,你要從事件的結果往前推倒,一輪一輪,回到事件的初始點,若看不到這點,我們就拆解不出事件的本來面目。

  解放周末:也就錯失了認識事件的機會。

  柴靜:昨天我還在和同事討論這個事件與人的話題。我們是從袁厲害這期節目說起的,因為我們答應過身在病房裡的袁厲害,拍下孩子們的近況,讓她看看。當拍到一個聾啞小男孩的時候,他很聰明,讓我蹲下來,在我的臉頰兩邊各親了一口,然后指指自己的臉頰,讓我親他。我親了一下,以為完了,他不干,示意我另一邊也要親。最后,我們把這個鏡頭放到節目中去了。大家都沒有異議,覺得可以這樣用。這個細節暗含著孩子在過去幾年裡的處境,他是如何被對待的,有價值。

  也有同事問我,當採訪對象和記者有情感交流的時候,應該怎麼拿捏分寸。我覺得記者如果是被動的,當對方把情感施加在你身上的時候,隻要以正常的人性承接就可以了,但不要主動施加什麼,那樣就逾越了分寸。他們就說,主動施加也沒什麼啊,會顯得更有人情味啊。我覺得一個節目有它成熟的人格,我現在是完完全全的成年人,覺得自己在情感表達上應該是相對克制的,沉著的。

  我舉了我採訪張妙母親時手搭她肩上安慰她的那個例子。如果20多歲時去採訪,我還是會進屋,當我發現攝像師要掀帘子進來的時候,我很可能不會去阻攔。但當我到了現在這個年齡,用余光看到攝像師要掀帘子進來時,我會沖他擺下手,示意他停在帘子外,讓他別拍,別直接拍採訪對象的悲傷。人是需要尊嚴和空間的,當她的悲傷來得太強烈的時候,你可以陪伴,但不要侵入。

  解放周末:人與人之間應當有恰當的距離。

  柴靜:對,你要意識到你是個陌生人,別以為自己是記者就跟誰都“自來熟”,別覺得自己問什麼做什麼,都是理所當然的。關切過頭了,就是冒犯。

  我曾經採訪過一名遭受性侵的女孩,她因為殺死施暴者而被判刑。在看守所進行採訪的時候,她提出不希望現場有男性,可攝像師和法警法官都是男的,而他們又必須在場。我告訴攝像師,就遠遠地拍女孩的剪影。然后我和她緊挨著用耳語完成了採訪。在採訪時,有些事我知道我可以問,但我沒有。這事無關案情,有關人性,但這部分太私密,是人家與媽媽姐姐才能分擔的部分,不要冒犯。

  解放周末:可在很多人看來,“追問”是記者的職責。

  柴靜:當一個人說“我追問某人”的時候,重點往往不在追問這個動詞本身,也不在賓語上,而是在隱含未見的主語上,是“我”在追問,這個“我”顯得很牛哦,雖然“我”沒有出現,他要的是這種感覺。而現在對我來說,賓語最重要,對方最重要。我要感受他,我並沒有之前就想好要怎麼去處理各種突發情況,我不知道張妙家有沒有帘子,我也不知道那個女孩會說什麼話,我就尊重我當時的感受,作為一個成年人,我覺得這樣做更合適。

  解放周末:你曾說過,真相是無底洞的底,作為記者難道不該去追尋真相嗎?

  柴靜:當然,但不必挂個幌子叫嚷。這種叫嚷本身就很虛弱,還有就是特把自己當回事。我們每天去一個煎餅鋪買煎餅,煎餅做得挺好的,可人家也沒有挂過“德藝雙馨煎餅鋪”的牌子吧,把煎餅做好了,不賣臭雞蛋,就這麼簡單。

  我們不要把身份看得那麼神聖,弄得那麼明晃晃,我們可以保持疑問。 “追問”是一個什麼樣的詞,好像對方在前面,后面有一種緊張感。其實沒有必要有那種緊張感,就像我們坐在一起,一問一答,一來一往,挺好。

  很多時候,你做的事情可能很重要,但你自己並不重要,不要太愛惜自己的羽毛。應該為了事情本身,去做那些對的、應該做的事情。

  解放周末:做對的事情,是為了什麼?

  柴靜:就是為了“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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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宋心蕊、燕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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