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器人寫稿首獲版權,智能寫作走向何方?
編者按:機器人寫稿、人工智能協同寫作,這些新的新聞寫作方式出現之初,就受到業界學界的廣泛關注,甚至被一些人看作是未來新聞生產的常態化模式。與之相伴的作品版權問題,也成為擺在新聞界、法律界面前的一個新課題。日前,全國首例認定人工智能生成文章構成作品案判決生效,引起業內對AI寫作版權問題的再次關注。本期“前沿”邀請三位業界學界資深人士,結合各自的研究和實踐,共同探討這一話題,希望為大家提供借鑒和參考。
背景:2018年8月20日,騰訊証券網站首次發表財經報道文章《午評:滬指小幅上漲0.11%報2671.93點 通信運營、石油開採等板塊領漲》,末尾注明“本文由騰訊機器人Dreamwriter自動撰寫”。同日,上海盈訊科技有限公司在其運營的“網貸之家”網站,也刊發了一篇財經報道文章,標題和內容與涉案文章完全一致。為此,深圳市騰訊計算機系統有限公司將上海盈訊科技有限公司告上法庭。今年1月,廣東省深圳市南山區人民法院一審審結該案,認定被告未經許可,向公眾提供被訴侵權文章內容的行為,侵害了原告享有的信息網絡傳播權,應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因被告已經刪除侵權作品,判決被告賠償原告經濟損失及合理的維權費用人民幣1500元。目前該案一審判決已生效。此案系全國首例認定人工智能生成的文章構成作品案件。
機器人寫稿第一案的啟示
萬學忠
在智媒時代,人工智能可以實現完全智能化內容創作,給予人工智能創作的內容以版權保護,是一種趨勢
前段時間,騰訊機器人Dreamwriter自動撰寫的稿件,被深圳市南山區法院判決認定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享有著作權。這一判決是司法實踐邁出的一大步。該判例所確定的司法原則,對媒體更廣泛深入地應用機器人寫作將起到推動作用。
人工智能已經覆蓋新聞寫作、圖片生成、視頻與音樂創作,以及虛擬歌手、明星換臉、內容智能分發等各文化內容領域。據美國Narrative Science預測,未來15年內,90%以上的新聞稿將由人工智能創作。
智能寫作輔助系統除了騰訊的Dreamwriter,還有由微軟(亞洲)互聯網工程院推出的微軟小冰,新華社第一位機器人 “記者”快筆小新,由中國科學報社和北京大學科研團隊共同研發的“小柯”,谷歌“詩人”RKCP等。
在智媒時代,人工智能可以實現完全智能化內容創作,給予人工智能創作的內容以版權保護,是一種趨勢。在國際上,英國、新西蘭、愛爾蘭等國家已將人工智能創作的內容納入版權法的保護范圍。歐盟法律事務委員會曾提出要賦予人工智能機器人著作權,同時提出需要界定人工智能的“獨立創造”的標准,明確版權歸屬。澳大利亞政府部門已在政策上支持部分人工智能創作物具備獨創性。
目前,我國對於人工智能創作物的法律保護仍為空白,著作權法正在修訂中,已有很多提案建議將人工智能創作物的保護納入法律中。
在立法明確之前,深圳市南山區法院的判決是一個積極信號。南山區法院的判決,在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獨創性判斷步驟、如何看待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創作過程以及相關人工智能使用人員的行為能否被認定為法律意義上的創作行為等問題上,做出了探索性認定。法院認為涉案文章是由原告主持的多團隊、多人分工形成的整體智力創作完成的作品,整體體現原告對於發布股評綜述類文章的需求和意圖,是原告主持創作的法人作品。
該判決對機器人寫作確立的幾項司法判定原則值得關注:一是認定具有獨創性,二是認定構成“作品”,三是認定享有著作權法意義上的“著作財產權”,四是認定著作權屬於“法人”。
在人工智能寫作遠未受到傳統媒體機構重視的當下,這一判例至少對媒體機構產生以下啟示:
一是媒體機構要熱情擁抱新技術,積極推動機器人寫作實踐。
二是對機器人寫作要有准確認知。操作人員的構思和需求仍然是智能生成“作品”質量的決定性因素,也是構成“作品”獨創性的前提。
三是對機器人輔助寫作生成的作品,法人享有著作權,能夠給法人帶來經濟利益。
當下,對有關人工智能創作內容的版權保護,我國仍存在立法空白與學術爭議。如不確定,將導致我國產業界在此領域的智力與資金投入無法獲得穩定的法律保護預期,也將影響媒體對人工智能的應用和信息內容的產出和傳播。希望立法能早日完善。(作者系法制網總裁)
獨創性是AI作品的重要衡量
焦旭鋒 喬煜城
隨著未來AI技術的進一步成熟,在全新的創作模式之下,應該有一套全新的可用於解讀智能時代“人機協作”的知識產權法理論體系誕生,迎接目前所面對的新挑戰
近幾年,伴隨著人工智能概念與產業的高速發展,新聞業也刮起了一陣“智能化”的強風。2019年12月12日,新華社首個智能化編輯部正式建成並投入使用,將新聞採集、生產與分發進行全流程智能化賦能,真正意義上實現了人工智能技術在新聞行業的全要素落地。新華社智能化編輯部通過研發人工智能技術具體應用的直接賦能,大幅提高了融媒體產品創意創新能力和生產傳播效率,是新華社國家重點實驗室的重要成果。
人工智能的發展日益迅猛,國家新聞媒體機構及社會企業利用和訓練AI來創作已成趨勢,人工智能更是成為傳媒行業不可多得的助力。通過使用諸如新華社智能編輯部推出的新華時政動漫短視頻平台、美國谷歌公司旗下的“猜畫小歌”、微軟的人工智能“小冰”等智能生產工具實現內容創作與加工制作,使“AI寫小說”“AI作曲”“AI寫詩”成為現實。但是AI創作中所涉及的版權問題卻很少被重視,並因此引發版權糾紛。伴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不斷進步,AI已經對包括著作權法在內的知識產權制度形成新挑戰。
近日,一則人工智能寫作領域訴訟案——騰訊狀告“網貸之家”落下帷幕。騰訊通過AI生成的作品屬於著作權法保護范圍,“網貸之家”網站未經授權抄襲屬於侵權。這是國內第一次以法律判決形式認定AI生成的作品具有著作權。但在早前,國內也出現過AI作品版權糾紛的案例。該案也是國家首次對人工智能軟件自動生成內容的屬性及其權益歸屬作出司法回應。
2018年12月,北京菲林律師事務所起訴北京百度網訊科技有限公司,稱其在公眾號上發布的一篇大數據報告,被他人轉載到百度百家號,該行為侵害了其信息網絡傳播權。同時,被告還將涉案文章進行了刪改,侵害了原告的署名權及保護作品完整權。而被起訴方百度認為,涉案文章系採用法律統計數據分析軟件生成,不具有獨創性,不屬於著作權法的保護范圍。原告菲林律所不是本案的適格主體,無權主張權利。原告無証據表明被告發布了涉案文章。此案歷經數月之后,北京互聯網法院一審公開宣判此案,認為涉案文章中的圖形為人工智能軟件自動生成,不符合圖形作品的獨創性要求,不構成圖形作品,原告對其享有著作權的主張不能成立。
通過兩起案例產生的不同判決結果可以看出,獨創性是界定AI作品是否擁有版權的衡量因素之一。另外,AI作品的權利人歸屬,即AI作品的作者到底是誰,這也是直接涉及到權利主體的問題。在我國現行法律框架之下,納入著作權法保護的主體,是自然人或特定情況下的法人,他們才擁有作者或著作權人的身份。
隨著時政報道的多樣化和產品內容的不斷轉型與升級,在對待AI創作生產作品知識產權保護上,是把AI技術當作新聞生產的輔助工具還是創作主體就顯得尤為重要。
在新聞信息的採集階段,那些由AI程序自動抓取處理生成的信息與數據,不經過“深度學習”也沒有體現創作者思想情感和技術指標的內容,最終所呈現的分析報告及結論也僅僅是對公開數據和信息進行了選擇與分析。所有這些成果都只是計算機程序的運算結果,這樣在相同的條件下通過相同技術條件使用此AI的人都會得到相同的結果。因此,無論其內容多麼豐富,邏輯多麼嚴密,都不具備著作權法上作品的獨創性要求。不是人的智力活動,不是作者思想情感的表達,不具有獨創性。
北京互聯網法院法官盧正新說:“人工智能軟件自動生成內容過程中,軟件研發者(所有者)和使用者的行為並非法律意義上的創作行為,相關內容並未傳遞二者的獨創性表達,因此,二者均不應成為人工智能軟件自動生成內容的作者,該內容也不能構成作品,不具備著作權。”
但在新聞信息的加工編輯階段,可利用成熟的AI輔助生產工具制作出原創作品。例如在新華時政動漫短視頻平台上制作的時政動漫短視頻。此類產品被廣泛運用到各家媒體所制作的融媒體產品中,在全國兩會、慶祝改革開放40周年、慶祝新中國成立70周年等重大報道裡也屢見不鮮﹔或是如開頭所提及的騰訊-網貸之家版權訴訟案中,騰訊開發的寫稿機器人Dreamwriter軟件產出的文章﹔亦或是由法國研發團隊Obvious以生成對抗網絡(GAN)的人工智能算法創作出的畫作《埃德蒙 貝拉米》(Edmond Belamy)和微軟小冰已經出版的詩集和畫冊《陽光失了玻璃窗》。這些利用人工智能技術打通生產流程的“關節”、以人機協同疏通生產內容的“脈絡”,最終用全智能化的生產模式“重塑其身”的方式方法大大降低了創作成本。
不可否認的是,雖然人工智能軟件自動生成的內容不構成作品,但通過人類主導計算機、思維領導算法的再創作顯然是有其獨創性的。利用好這種全新的融媒體發展理念和強大的人工智能技術支持,融媒體產品的生產能實現提速、提量、提質、提效等多重升級。讓記者編輯把更多精力放在創意策劃上,解放重復的勞動,去從事具挑戰和智慧的工作。同時,人工智能輔助生產工具的使用權限也是有一定法律要求的,不意味著公眾可以自由使用。“人工智能軟件自動生成的內容凝結了軟件研發者(所有者)和軟件使用者的投入,具備傳播價值,應當賦予投入者一定的權益保護。軟件研發者(所有者)可通過收取軟件使用費,使其投入獲得回報。軟件使用者可採用合理方式,在人工智能軟件自動生成的內容上表明其享有相關權益。”北京互聯網法院法官李明檑說。
隨著未來AI技術的進一步成熟,在全新的創作模式之下,應該有一套全新的可用於解讀智能時代“人機協作”的知識產權法理論體系誕生,迎接目前所面對的新挑戰。人類創造AI,AI輔助人類去創造更多的可能。這套理論體系理應進一步符合並鼓勵技術創新原則,用尊重作品創新的態度去完善和理解。這需要司法體系去順應時代發展和人類社會發展的進一步完善,我們拭目以待。(作者焦旭鋒系新華社新媒體中心融媒體部副主任,喬煜城系新華社新媒體中心融媒體部編輯)
弱人工智能時代,誰是AI作品權利人
朱巍
從現在科技發展階段看,AI尚處在弱人工智能階段,創作能力、目的、水平都依靠人的因素作用。在今后相當長時間內,AI作品的獨創性定位仍不能脫離使用程序者
AI作品版權問題比較復雜,通過近年來法院對相關案件的判例,結合著作權法及相關規定,我們分情況來進行分析。
AI作品是否有版權
一個作品是否能被著作權法所保護,關鍵點在於是否具有獨創性,換句話說,並非所有的作品都受到法律的保護。
2018年北京菲林律師事務所訴百度公司AI著作權案中,法院認為AI產生的“圖形作品”缺乏獨創性,沒有認定為著作權法所保護的作品。與此相關,在隨后深圳法院審理騰訊訴盈訊公司AI作品案中,認為AI程序生成作品“結構合理”“邏輯清晰”,從而認定具有獨創性。從司法判例看,AI作品是否有版權,認定的關鍵在於是否具有一定的“獨創性”。必須指出,AI作品獨創性判斷並非依據的是“圖靈測試”,無需讀者能夠判斷其是否為程序所完成,即便是注明作者為機器人,隻要創作作品具備獨創性條件,都應納入到著作權保護范圍。
此外,有兩點需要特別注意。一是AI程序完成的統計結果、數據化展示、圖形標識、爬虫拼湊等作品,一般認為不具有獨創性,很難受到著作權法保護。二是AI程序完成的以上成果,如果在此基礎上有人工再次創作,與之前的AI作品形成不可分割的完整作品時,應受到著作權保護。
例如,某“洗稿”神器爬虫拼湊的文章,即便編輯加了個標題,這也因缺乏獨創性不屬於著作權法作品范圍﹔如果利用AI將同類稿件觀點分類,加以出處,進行總結評價形成新的結論,那這就屬於新作品。
AI作品權利人是誰
AI作品權利人問題爭議較大,以北京菲林律師事務所訴百度公司案為例,法院認為文字作品應由自然人完成。這裡說的自然人並非完全是對AI創作的全盤否認,而是為了強調作品作者應是利用AI程序的人,而非AI程序的開發者。比如,A公司開發了AI寫作系統,B公司購買並利用了產品,那麼AI寫出來的文章權利人是B公司,而非A公司。
在相關涉訴案件中,AI主體不管是否有虛擬人格,比如騰訊的“Dreamwriter”,微軟的“小冰”等,在著作權法律地位上都不能成為權利人。至少在當今科技背景下,虛擬人格尚不能成為現實法律主體。在法律主體性質上,AI作品的權利人主體隻能是著作權法中的自然人、法人或其他組織。一般來說,利用AI形成作品的行為大多屬於法人作品。
AI作品的未來發展
信息網絡傳播權是AI作品財產權的重要體現方面,即便法院沒有認定AI作品的獨創性,但也不影響權利人對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的維護,未來相關作品的權利體現將大量出現在這個領域。
從現在科技發展階段看,AI尚處在弱人工智能階段,創作能力、目的、水平都依靠人的因素作用。所以,在今后相當長時間內,AI作品的獨創性定位仍不能脫離使用程序者。也許未來技術進步到強人工智能時代,相關的法律才會真正承認虛擬人格法律位置,到那個時候,再修改法律也來得及。(作者系中國政法大學傳播法研究中心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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